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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相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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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相迎

要說他完全不懷疑商別意的話嗎?

感情上是有些為難, 但理智上,他自己的腦子可能更值得懷疑。

阿瑉難得地沒有潑他冷水,就現狀來看, 和商別意、秦鹿結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——雖然秦鹿的表現也有些耐人尋味。

「你要和他們一起弒君嗎?」

“不知道。但聽上去現在的皇帝好像不太好。”

「你相信他們?」

鳳曲沒有回答。

就像他說的那樣, 今上和他是堂兄弟的關系。

再陌生的族親, 同在深宮,幼年都不可能毫無接觸。

但鳳曲的確作為堂弟, 對“堂兄”沒有印象;作為大虞的臣民,久在島上, 他也對皇帝的作為無甚了解。

他很難判斷這個皇帝是怎樣的人。

阿瑉道:「我和皇帝見過一面,印象裏是個……」

阿瑉停頓了一會兒,好像在找一個合適的措辭,然後說:「是個不太正常的瘋子。」

“……好的。”

他都想集齊八子了,也沒人指望他能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。

商吹玉等了許久, 終於等到鳳曲從商別意的房間出來。鳳曲從闌幹向下一望,就能看到商吹玉端坐如鐘的守在大堂,聽到腳步,立即揚起了頭t:“老師!”

鳳曲摸摸鼻尖,見他吩咐夥計從後廚端出各色早點,儼然是一幅等待已久的樣子。

黃金糕、桃片酥、玉米粥……

但凡是鳳曲曾經留意過的餐點,都被商吹玉記得清清楚楚,此刻就在桌上等著鳳曲動筷。

不等鳳曲開口道謝,客棧外先響起一串朗笑:“我就知道夫人在這兒肯定吃不好!這麽窮酸的東西,來人來人,趕緊!”

來人正是莫飲劍。

這回商吹玉來不及擋他, 莫飲劍一步邁進客棧,身旁的手下就把客棧夥計一概推開。隨後, 三兩個下屬簇擁著一個冷汗淋淋的中年男人闖了進來。

莫飲劍道:“夫人,我叫來了景雲縣最好的廚子!”

然後對後廚的夥計一哼:“把地方騰出來啊,沒用的東西。這麽敷衍的餐食也配端上桌子?夫人,我連食材都帶來了,你有什麽想吃的?盡管點菜。”

鳳曲:“……”

除了商吹玉,周圍人都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。

被莫飲劍綁來的大廚更是兩股戰戰,好像平地都要摔上幾跤,幾乎是被十步宗的人架著靠近後廚。

“你們這是在做什麽?”鳳曲及時叫住他們。

莫飲劍理所當然地伸手拉他:“夫人客氣什麽?景雲縣由我們十步宗保護這麽久,我找觀湖樓借個廚子,這是他們的榮幸。”

“你說的‘借’是個什麽借法?”

“就問他們誰做的飯好,都說是他,就帶來咯。”

鳳曲無奈地長嘆一聲。

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廚手腕上捆著的繩索,人家面上慘白一片,走起路來抖如篩糠。

怕成這樣,還能做出什麽好菜?

要是再發揮失常,只怕莫飲劍這脾氣要給人一劍捅了。

鳳曲撥開莫飲劍的手:“你們放了他吧。”

莫飲劍果然很不情願:“為什麽?!難道夫人你要吃桌上那堆狗都不吃的——”

鳳曲聳了聳眉,順手端起桌上的玉米粥。

他用湯匙舀了一勺,遞近莫飲劍的嘴邊:“啊——”

後半句話就被莫飲劍吞了回去。

“一大早就到處跑,我都聽到你肚子叫了。”鳳曲道,“坐下一起吃吧。”

莫飲劍眨巴一會兒眼睛。

前不久還嘟嘟囔囔說個沒完的嘴,現在安安靜靜地一閉,再張開,便是任由鳳曲一勺子送了進去。

絲滑的玉米粥流進喉管,莫飲劍咂了咂唇:“果然不好吃。”

商吹玉:“嘖。”

他明白鳳曲的心意,趁機幫那位大廚解開繩子,塞了點安慰的碎銀便放他走了。

說著不好吃,莫飲劍卻緊挨著鳳曲坐了下來。

商吹玉幾回想要發作,又被鳳曲塞上幾塊糕點堵嘴。

十步宗人都守在莫飲劍的身邊,圍成一個圈,個個冷面佩劍,殺氣騰騰。鳳曲豎耳聽了幾息,吐息平穩、站姿挺拔,的確都是個中高手。

莫飲劍自己或許尚未察覺,但鳳曲能感受到這些人時不時掃向二樓的目光。

半晌,莫飲劍填飽了肚子,想起正事:“夫人,下個考點就是千裏縣,十步宗的主宗就在那裏。我爹聽說了你的名聲,可高興了,說無論如何也想見你一面!”

鳳曲一怔,沒想到莫憐遠會直接對他開口。

不過莫飲劍緊跟著又嗤一聲:“但也不止見你,我們現在不殺商別意了,說要請他一起做客……哎,有什麽必要……”

十步宗人輕輕咳嗽一下,莫飲劍回過神來:“反正你就跟我一起回咯,有我在,什麽事都不用擔心。”

“怎麽突然要見我們?”

“很突然嗎?你是我的夫人啊。”

“我沒答應過吧。”

“哎呀,可是我們明明是那個,那個……兩個人的感情都好到能一起看月亮了——”莫飲劍拖長了尾音,耍賴似的靠上鳳曲的肩膀。

還沒靠上,坐在鳳曲對面,恰把莫飲劍夾在中間的商吹玉出手一拽,便把莫飲劍反向拉了過來。

商吹玉慢條斯理地開口:“莫少主總愛說笑。那個詞是‘兩情相悅’,用得不妥。”

“我哪有說笑!知道你讀過書,了不起,好了吧?對了,夫人你知道商別意現在在哪兒嗎?聽說他被秦鹿的人丟到郊外一處破草堂去了!”

十步宗人的面色都遽然一變,完全沒料到自家少主這麽坦白。

但不等他們提醒少主,鳳曲接過話頭,表情毫無異樣:“秦鹿有時的玩笑是會過火,昨晚我也說過他,現在已經把別意接回來了。”

莫飲劍道:“噢,他還沒死麽?”

鳳曲斜他一眼,笑著反問:“你盼著他死嗎?”

莫飲劍啞了一下,他大概並不知道莫憐遠邀請商別意的目的,只是對商別意天然有些惡感。但真被鳳曲問到,莫飲劍琢磨一會兒:“他死不死和我有什麽關系?”

鳳曲便不做聲了。

以莫飲劍的城府,莫憐遠必定不會對他和盤托出。

那一句問,更像是口直心快的吐槽,或者是旁人叫他問上一句。在鳳曲給出回答後,莫飲劍身後的門人就都如釋重負一般,好像非常滿意商別意尚在人世的答案。

莫飲劍繼續說:“說起來,景雲縣都不下雨,睦豐的雨倒是大得很。哎,阿枝那小鬼真的不和我們一起?還在睦豐等他爹嗎?”

鳳曲拿著糕點的手不禁一顫。

他低頭咬下一口,借垂落的鬢發擋住眼中情緒:“他有他的主意。”

“可我總覺得最近玉城的氣氛不對,是我多心了嗎……”

“哪裏不對?”

“就是我先前打工那家鋪子,老板那幾天的態度都怪得很。”

鳳曲循聲看了過去:“怎麽怪了?”

“唔,夫人不知道嗎?老板他又不是活人,認真了算,十步宗還算他的生身父母。那些天對我這麽豪橫,一看就是慕容給他灌輸了什麽壞話。”

鳳曲默默坐正了身體,聽他說著,眼眉隨之一正:“不是活人?這是什麽說法?”

莫飲劍對他毫不隱瞞:“玉城的鑄劍師天下聞名,先帝就請過慕容家的一位前輩進宮。但那個前輩不願自己的手藝從此只在宮裏流傳,臨走前托十步宗做了一只和他形貌肖似的人偶,以師徒相稱,繼承了他鑄劍的技藝。

“——直到兩年前,一個自稱是前輩兒子的家夥來了玉城,卻根本沒有學得前輩的技術,只有那只人偶對他畢恭畢敬而已。”

商吹玉道:“你說的那個‘慕容’,就是‘天璣’慕容麟吧?”

原來昨晚和他一起收殮老祖的那位前輩,連活人都不是嗎?

當時光線太暗,哪怕點了火,鳳曲的心思也都集中在老祖的屍身上,並沒有太在意鐵匠的身份。

現在聽莫飲劍和商吹玉的意思,那個鐵匠的立場也有些值得推敲了。

莫飲劍則撇了撇嘴,說:“是咯。慕容麟一不會鑄劍,二不是玉城本地的人,結果那皇帝偏要把他塞到玉城觀天樓。喏,要不是老祖坐鎮,這場考試根本成不了氣候。今後要是老祖沒了,才有他慕容麟的苦頭吃。”

說者無心,聽者卻已沈了面色。

空山老祖已經歿了,兇手曲相和更是心知肚明。

只聽莫飲劍的語氣就能猜到,十步宗和“鴉”都對慕容麟這位“天璣”毫不客氣,一旦確認空山老祖的死訊,恐怕慕容麟根本壓不住局勢。

三人正聊著,阿綾從二樓秦鹿的房間走了出來。

她也從秦鹿口中得知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的決戰,此刻面上一片陰翳:“莫少主來得正好,我也有事同你商議。”

莫飲劍應聲擡起頭:“什麽事?你說。”

“你們要往千裏縣去,隊伍裏得有四個人。莫少主看我如何?”

莫飲劍還未開口,商吹玉驀地站了起來。

他還在和秦鹿較量,沒想到阿綾會來橫生枝節。要他接受莫飲劍和商別意兩個外人都已經是臥薪嘗膽,現在居然還有可能讓他和老師就此分開!

莫飲劍更是火上澆油:“不錯啊,夫人你怎麽看?”

一雙雙眼睛就都聚在了鳳曲身上。

鳳曲剛端起潤口的茶,一時間喝也不是,放也不是,僵了數息:“等別意轉好了,問問他的意見吧。”

阿綾直言道:“他在景雲如何能好?上好的藥材都在千裏縣,你們不帶上我,路上又由誰來給他調養?”

商吹玉則說:“千裏縣距此不過一個白天的路程,到了地方,自然能請大夫。”

莫飲劍好整以暇地玩起頭發:“本少主倒是想選秦鹿,他和商別意不是翻臉了麽?聽上去是出好戲啊。”

鳳曲默然轉開視線:“我們連景雲的考題規則都還不知,說不準是別人贏呢?”

莫飲劍含笑哂道:“我們進城以來,t連個觀天樓的道人都沒看到。誰曉得這地方還聽不聽老祖的規矩?不如直接往千裏縣走了,這兒離十步宗這麽近,我看誰敢攔本少主的車。”

他不知道空山老祖的事,所以能這麽輕飄飄的。

但莫飲劍說得不錯,鳳曲靜心思量,越聽越覺得在理。

他們一路沒見到觀天樓的人手,不知道是老祖事先撤去,以便他們逃出曲相和的視野,還是觀天樓人都忙著處理睦豐縣的亂局。

如果想鉆考試的漏子,現在的確是最好的時機。

想到考試,鳳曲又有些洩氣:“但我們連明城的信物都沒拿到。”

莫飲劍訝然看他:“怎麽會?”

但他旋即想起了和鳳曲一行人的初遇——在那座陰森森的石穴跟前,當時的鳳曲鮮血淋漓、骨肉模糊,和怪物也沒什麽兩樣。

傷成那樣,偃師那小子還讓他們去攔追堵截,猜就知道是和偃師有了私怨。

鳳曲也搖搖頭:“差一點。”

莫飲劍扭頭一臉沈思,身後的十步宗人似乎等得急了,不由得碰了碰他的手臂。

莫飲劍如夢初醒,生硬地換了一個話題:“我去二樓看看商別意吧。”

這個主意提得相當突兀,商吹玉下意識就想阻攔。

可是鳳曲竟然沒什麽異議,反而順著莫飲劍的話頭:“你是該去瞧瞧。”

“老師?”商吹玉蹙眉問,“兄長病體難支,恐怕會掃莫少主的興致。”

鳳曲清了清嗓,見莫飲劍也一樣如坐針氈——莫飲劍本來就不是擅長說謊的人,這會兒唯恐鳳曲深究下去,所以對他輕易的放過毫不懷疑。

鳳曲道:“不會的,我們三人也算一隊了,他倆能交上朋友才是好事。”

他都這麽說了,商吹玉只得默許。

莫飲劍大松一口氣,對兩個侍從使了眼色,二人連忙緊跟上他,三個人一齊踏上樓梯。莫飲劍回頭對鳳曲笑了笑,笑中隱隱有些赧然:“我就和他聊幾句而已。”

鳳曲對他笑:“好好聊吧。”

如果莫飲劍再多看幾眼,說不定也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模一樣的羞愧。

三人如一陣風似的卷上二樓,阿綾漫不經心掃去一眼,猜到了什麽。鳳曲則垂著頭,安撫地拍了拍商吹玉:“再借我一件新衣吧。”

商吹玉的神色這才轉晴。

鳳曲太了解這份不安,商吹玉此時就如彼時的他,一頭霧水,一竅不通。倘若在這關頭,他還對商吹玉知而不報,以商吹玉的性子更要鉆牛角尖去了。

兩人便借這個由頭上了二樓,推開商吹玉的門。

商吹玉從包袱裏取出幾件嶄新的衣物,又把屏風伸展開來,對鳳曲恭恭敬敬地一遞:“老師。”

鳳曲回了神,解開自己的腰帶,中衣隨之一落。

他的肩背腰腹都爬滿了在未央墓宮留下的傷疤,唯有親近的同伴見過。

商吹玉隔著薄薄的裏衣,看到那些觸目驚心的疤痕,眼睛不由酸澀:“……老師來此一趟,實在受苦了。”

鳳曲捧著衣物鉆去屏風後邊,聞言笑了兩聲:“我的皮肉一向好得快,九歲那年掉在懸崖下邊也是頭破血流,看著嚇人,兩三年就不留痕跡了。”

商吹玉默默地沏茶:“若真能毫無痕跡才好。”

鳳曲更衣的動作一頓,緊跟著笑聲更響:

“那還是留些痕跡更好,否則像是我不戰而逃。”

商吹玉問:“您已決定了嗎?”

鳳曲自然而然地答:“我覺得,是非做不可。”

商吹玉的眼神便也跟著定了下來。

他似乎想嘆氣,但收拾好表情,面上露出的只有一抹苦笑。

鳳曲隔著屏風看不真切,只看到他朦朦朧朧的背影,轉過身去擦拭自己久未動用的弓。半晌,商吹玉開口說:“我相信老師的決定。”

“萬一是我選錯了路呢?”

商吹玉答:“若有那時,學生萬死,願為老師‘正音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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